白瓷之路:一位瓷人串連東西方的朝聖之旅
The White Road: A Pilgrimage of Sorts
作者:Edmund de Waal
筆譯:林繼谷
活字文化 2016年11月 初版

我想要找人幫我做瓷板,目前我正策劃在劍橋的Fitzwilliam博物館開個展覽,有一些想法。我打算把一個舊的景德鎮放在全新的瓷板上,瓷板大概三到四英尺長。這可能很美 − 某種河水白流淌過空曠的展覽廳 − 這樣可以帶給觀眾一種適當的疑惑:「舊」是什麼,「新」又是什麼,這是我想要在博物館呈現的東西。
要一體成型做出大型的瓷器器皿,基本上應該是不可能的。這個東西是靠好幾部分拼湊組合而成的,而有接縫就意味著容易受到損傷。⋯ 如果瓶子的下半部有任何結構性弱點,在窯爐裡燒製的時候很容易整個歪掉,或者傾倒下來,波及四周的器皿。甚至瓶子破掉, 碎片阻塞火嘴,火焰從意料之外的方向進來,溫度急遽升高,讓整個窯爐變成一場大災難。每個陶藝人都知道這一點,但是做出巨大瓷器的誘惑就是擋不住,這是陶藝人的驕傲。
當你搖搖晃晃地拉一只小酒杯時,你可以隨心所欲地邊拉邊改。但是要拉這麼大的東西,你必須一氣呵成,什麼都不能改,直到黏土回到你的手指。看著那輕微的波動,感覺時間好像過了一個紀元那麼長。你的動作越快,犯錯的可能性就越大。
當黏土還是在可塑狀態,你還可以改變它的形狀時,記得三思而後行。這樣有時候運氣好,考慮到實用主義時,你會剛好找到那個瞬間。
這就是藝術家的作風。⋯ 你製作一個巨大罐子不幸失敗,如果你把蓋子扔了,它就會變成「某種瓶」,然後你又可以繼續創作。
鈷是一種很高貴的材料。⋯ 如果你的方法對了,它就會藍得像日正當中那樣地乾淨輕柔;你再試一次,這次他混濁得像大雨欲來的傍晚。
如果你想要做一只漂亮的瓷碗,它的樣子剛好撞到去年、一百年前、一千年的某件作品,你的創作慾望應該歸入光譜中的哪裡?
我正在思考該怎麼書寫這座城市,各種歷史交織,讓人實在很難決定什麼該被寫下。「過去」還未真正地過去,而在我袋子裡撞來撞去的「現在」,又非常、非常地古老。時態是流動的,實在很難管理。
在這裡金色並不是一種強調或者表達一種意向,而是一個起始點。
永樂大帝喜歡白色,他也需要白色,白色扮演了某種公共的角色。
白色在中國是哀悼的顏色,穿著白色乃是表達你對週遭人們的虧欠,希望和整個世界保持距離。
我曾經花了好幾年時間研究東方藝術,還有日本藝術對於西方的影響。從三十歲開始大概有十年,我都在談為什麼陶藝很重要,為什麼做陶很好。然後是五年的辛苦時間,主要在討論為什麼作品需要歷史,為什麼藝術家和陶藝家需要寫作,而不相信我的藝術家和陶藝家,卻只是被動地希望有人可以幫他們做這一部份的功課。
陶瓷藝品想要改變它們的使用者,不是只有讓你在早晨倒牛奶時,或者從罐子裡挖出果醬塗到土司麵包上時感覺良好,而是會讓你變成一個更好的人。要達成這個目標,我覺得最低調的方法就是製陶,你可以透過平衡的手把,悄悄地改變生命;藉由賦予作品適當的重量和價值,每天對人們潛移默化。如果你可以隱身在幕後,為什麼要強出頭呢?
當某種職業或才能,會將一個人完全內化。也就是說,你變成一個牧師、一個陶藝家、一個詩人等等,在這一刻,你會不好意思否認自己的這種身分,而且你之後也無法擺脫。
寫信是一種自我反省的行為,是你自己和上帝的一種對話問答。你寫下,你寄出,然後你等待。
在引領革命浪潮的包浩斯裡面,你製作出來的陶瓷線條清楚、角度銳利;然後再上一層乾淨的釉,讓它們有機器風。之所以這樣做,是因為重複就是節奏和瞬間的脈動。
「我們這個時代,文化的面相並不是取決於陶瓷,」一位評論家在《形式》(Die Form)雜誌上面講得直截了當:「一九三〇年代最受青睞的材料不是黏土,而是金屬⋯⋯混凝土和建築玻璃。」
開幕的時候我被問道:「白色的東西要怎麼製造?」這個問題和我小時候被問的,是同一個問題,但仍然是個好問題。我還被問到坐在轆轤前會不會無聊?我的助手們也參與製作這些瓷器嗎?最後我被問到是否正在寫作? 對這些問題,我的回答是,白色是一個重新出發的方式,這和好的品味無關,製作白色的器皿永遠和好品味扯不上關係;製作瓷器是一個重新出發的方式,找尋自我的方式,通往自己的直徑與彎路。還有我不覺得無聊,這些都是我親手做的。